返乡情怯

幼华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读中文学校的女儿们大声念着,嬉笑着叫,妈咪帮我们纠正发音。一遍一遍地听她们念,我却慢慢咀嚼出了诗中的苦味。

许多年前读这首诗时,我亦如诗中的小儿女,头上束着短短的小辫子,蹦蹦跳跳,读着觉得这个白头老儿很可笑。不想如今自己也离乡去国多年了,虽然每隔三五年就回去一趟,但每次回去都有说不出的情怯。

回 故乡,都喜欢旧地重游,但每见到旧地已经拆除,建成了别样光景,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失落与惋惜,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如果风景依旧,又觉得与记忆之中的景象 大有出入。莫不是做小孩时觉得世界很大,做了大人世界就变小了?记忆中那么开阔优美的故地,如今怎么变得如此狭小破旧?是岁月洗去了故乡的风华,还是眼界 开阔后的自己变得苛刻起来?想到这里,又不禁有一种忘本的惭愧。

见亲友,心情就更复杂一些。上一辈的凋零自然令人伤怀,但同辈的老去却更令人惊心。见了面大家都说,没变,没变,没有老。但彼此何尝不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自古将军如美人,不许见白头。再见, 多年留存心中的将军美人形象都全然打破,只余下片片叹息的碎片。还没有见到的就不要再见了吧。坐下来聊天,叙旧时大家兴致勃勃,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但说到近况,人人都忙着讲自己。他们的话题我不熟悉,我的话题他们不感兴趣,于是我只好默默地听,一肚子的话依然留在肚子里。

回 到昔日的城市,城市已比旧日大出许多,想带地图出门,但又咽不下那口气,有没有搞错?这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啊!但不带地图又不免心慌慌,巴士是不大敢坐 了,因为不知哪条线能把我带到要去的地方。跳上出租车,以为说出地名就万事大吉,谁知司机倒问,走哪条路?天,如果我知道,不早就坐空调巴士去了。气起来 反问,你不是出租车司机吗?对方倒老实,说是才来本地不久的外地人。却说你的方言这么地道,你倒不是本地人?我……,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于是这个离 乡多年的本地人与这个才来不久的外地人只好在城市里一圈一圈地兜圈子。兜得恼了想骂人,路都不识,当什么出租车司机?但侧面看见他脖子上条条暴起的青筋, 陡然想起当年自己初到异国谋生,人地生疏加上语言不通,常常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每天不也是这样热汗夹着冷汗流吗?罢了,让他找吧。下车时还多给他几块钱, 异地谋生不容易。有空回家看看,临了再加一句。

回 到故乡,很想听听地道的方言,看看地道的故乡人,但走在街上的大半是外地人,又大都操着咸咸的本地话,这常常令人恍惚,这是我的故乡?直到有次在街上听到 一个女人在骂孩子,那痛快淋漓的方言俚语令我大为惊喜,停下脚来听了个一字不漏,这才觉得踩在脚下的故土是实的,倒忘了那是骂人的话了。

在纽约住了近二十年,早已做了北方人,回到中国南方的故乡,再无法适应那蒸笼般的燠热潮湿。嗓子哑了,皮疹起得一层层也不敢出声抱怨,怕人家说,你怎么变得那么娇气。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过一阵子回家就会好的。回家?我忽然感到一阵惶然,我这不是回家吗?